【蝶恋花】 (商调十二首)

(夫传奇者,唐元微之所述也。

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,或疑其非是。

今观其词,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。

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,访奇述异,无不举此以为美话。

至于娼优女子,皆能调说大略。

惜乎不被之以音律,故不能播之声乐,形之管弦。

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,愿欲一听其说,或举其末而忘其本,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,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。

今于暇日,详观其文,略其烦亵,分之为十章。

每章之下,属之以词。

或全摭其文,或止取其意。

又别为一曲,载之传前,先叙前篇之义。

调曰商调,曲名蝶恋花。

句句言情,篇篇见意。

奉劳歌伴,先定格调,后听芜词。

)丽质仙娥生月殿。

谪向人间,未免凡情乱。

宋玉墙东流美盼。

乱花深处曾见。

密意浓欢方有便。

不奈浮名,旋遣轻分散。

最恨多才情太浅。

等闲不念离人怨。

(传曰:余所善张君,性温茂,美丰仪,寓于蒲之普救寺。

适有崔氏孀妇,将归长安,路出于蒲,亦止兹寺。

崔氏妇,郑女也。

张出于郑,绪其亲,乃异派之从母。

是岁,丁文雅不善于军,军人因丧而扰,大掠蒲人。

崔氏之,财产甚厚,多奴仆。

旅寓惶骇,不知所措。

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,请吏护之,遂不及于难。

郑厚张之德甚,因饰馔以命张,中堂燕之。

复谓张曰:姨之孤嫠未亡,提携幼稚。

不幸属师徒大溃,实不保其身。

弱子幼女,犹君之所生也,岂可比常恩哉。

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,冀所以报恩也。

乃命其子曰欢郎,可十馀岁,容甚温美。

次命女曰:莺莺,出拜尔兄。

尔兄活尔。

久之,辞疾。

郑怒曰:张兄保尔之命。

不然,尔且虏矣,能复远嫌乎?

又久之,乃至。

常服晬容,不加新饰。

垂鬟浅黛,双脸断红而已

颜色艳异,光辉动人

张惊,为之礼。

因坐郑旁,凝睇怨绝,若不胜其礼。

张问其年几。

郑曰:十七岁矣。

张生稍以词导之,不对,终席而罢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锦额重帘深几许。

绣履弯弯,未省离朱户。

强出娇羞都不语。

绛绡频掩酥胸素。

黛浅愁红妆淡伫。

怨绝情凝,不肯聊回顾。

媚脸未匀新泪污。

梅英犹带春朝露。

(张生自是惑之,愿致其情,无由得也

崔之婢曰红娘,生私为之礼者数四,乘间遂道其衷。

翌日,复至,曰:郎之言,所不敢言,亦不敢泄。

然而崔之族姻,君所详也,何不因其媒而求娶焉!

张曰:予始自孩提时,性不苟合。

昨日一席间,几不自持

数日来,行忘止,食忘饭,恐不能逾旦暮。

若因媒氏而娶,纳采问名,则三数月间,索我于枯鱼之肆矣。

婢曰:崔之贞顺自保,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。

然而善属文,往往沉吟章句,怨慕者久之。

君试为谕情诗以乱之。

不然,无由得也。

张大喜,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懊恼娇痴情未惯。

不道看看,役得人肠断。

万语千言都不管。

兰房跬步如天远。

废寝忘餐思想遍。

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。

密写香笺论缱绻。

春词一纸芳心乱。

(是夕,红娘复至,持彩笺以授张曰:崔所命也。

题其篇云:“明月三五夜。

”其词曰: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

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

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庭院黄昏春雨霁。

一缕深心,百种成牵系。

青翼蓦然来报喜。

鱼笺微谕相容意。

待月西厢人不寐

帘影摇光,朱户犹慵闭。

花动拂墙红萼坠。

分明疑是情人至。

张亦微谕其旨。

(是夕,岁二月旬又四日矣。

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,攀援可逾。

既望之夕,张因梯树而逾焉。

达于西厢,则户半开矣。

无几,红娘复来,连曰:至矣,至矣。

张生且喜且骇,谓必获济。

及女至,则端服俨容,大数张曰:兄之恩,活我家厚矣,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见依。

奈何因不令之婢,致淫泆之词。

始以护人之乱为义,而终掠乱而求之。

是以乱易乱,其去几何。

诚欲寝其词,则保人之奸不义;

明之母,则背人之惠不祥;

将寄于婢妾,又恐不得发其真诚。

是用托于短章,愿自陈启。

犹惧兄之见难,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。

非礼之动,能不愧心。

特愿以礼自持,毋及于乱。

言毕,翻然而逝。

张自失者久之,复逾而出,由是绝望矣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屈指幽期惟恐误。

恰到春宵,明月当三五。

红影压墙花密处。

花阴便是桃源路。

不谓兰诚金石固。

敛袂怡声,恣把多才数。

惆怅空回谁共语。

只应化作朝云去。

(后数夕,张君临轩独寝,忽有人惊之。

惊欻而起,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。

抚张曰:至矣,至矣,睡何为哉?

并枕重衾而去。

张生拭目危坐久之,犹疑梦寐

俄而红娘捧崔而至,则娇羞融冶,力不能运支体。

曩时之端庄,不复同矣。

是夕,旬有八日,斜月晶荧,幽辉半床。

张生飘飘然,且疑神仙之徒,不谓从人间至也。

有顷,寺钟鸣晓,红娘促去。

崔氏娇啼宛转,红娘又捧而去。

终夕无一言。

张生辨色而兴,自疑曰:岂其梦耶?

所可明者,妆在臂,香在衣,泪光荧荧然,犹莹于茵席而已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数夕孤眠如度岁。

将谓今生,会合终无计。

正是断肠凝望际。

云心捧得嫦娥至。

玉困花柔羞抆泪。

端丽妖娆,不与前时比。

人去月斜疑梦寐。

衣香犹在妆留臂。

(是后又十数日,杳不复知。

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,未毕,红娘适至,因授之以贻崔氏,自是复容之。

朝隐而出,暮隐而入,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,几一月矣。

张生将之长安,先以情谕之。

崔氏宛无难词,然愁怨之容动人矣。

欲行之再夕,不复可见,而张生遂西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一梦行云还暂阻。

尽把深诚,缀作新诗句。

幸有青鸾堪密付。

良宵从此无虚度。

两意相欢朝又暮。

争奈郎鞭,暂指长安路。

最是动人愁怨处。

离情盈抱终无语。

(不数月,张生复游于蒲,舍于崔氏者又累月。

张雅知崔氏善属文,求索再三,终不可见。

虽待张之意甚厚,然未尝以词继之。

异时,独夜操琴,愁弄凄恻。

张窃听之,求之,则不复鼓矣。

以是愈惑之。

张生俄以文调及期,又当西去。

当去之夕,崔恭貌怡声,徐谓张曰:始乱之,今弃之,固其宜矣,愚不敢恨。

必也君始之,君终之,君之惠也。

则没身之誓,其有终矣,又何必深憾于此行。

然而君既不怿,无以奉宁。

君尝谓我善鼓琴,今且往矣。

既达君此诚。

因命拂琴,鼓霓裳羽衣序,不数声,哀音怨乱,不复知其是曲也。

左右皆欷歔,张亦遽止之。

崔投琴拥面,泣下流涟,趣归郑所,遂不复至。

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碧沼鸳鸯交颈舞。

正恁双栖,又遣分飞去。

洒翰赠言终不许。

援琴请尽奴衷素。

曲未成声先怨慕。

忍泪凝情,强作霓裳序。

弹到离愁凄咽处。

弦肠俱断梨花雨。

(诘旦,张生遂行。

明年,文战不利,遂止于京。

因贻书于崔,以广其意。

崔氏缄报之词,粗载于此,曰:“捧览来问,抚爱过深。

儿女之情,悲喜交集。

兼惠花胜一合,口脂五寸。

致耀首膏唇之饰,虽荷多惠,谁复为容。

睹物增怀,但积悲叹耳。

伏承便于京中就业,于进修之道,固在便安。

但恨鄙陋之人,永以遐弃。

命也如此,知复何言!

自去秋以来,尝忽忽如有所失。

于喧哗之下,或勉为笑语。

闲宵自处,无不泪零。

乃梦寐之间,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。

绸缪缱绻,暂若寻常,幽会未终,惊魂已断。

虽半衾如暖,而思之甚遥。

一昨拜辞,倏逾旧岁。

长安行乐之地,触绪牵情。

何幸不忘幽微,眷念无斁

鄙薄之志,无以奉酬。

至于终始之盟,则固不忒。

鄙昔中表相因,或同宴处;

婢仆见诱,遂致私诚。

儿女之情,不能自固。

君子有援琴之挑,鄙人无投梭之拒。

及荐枕席,义盛恩深。

愚幼之情,永谓终托。

岂期既见君子,不能以礼定情,致有自献之羞,不复明侍巾栉。

没身永恨,含叹何言。

倘若仁人用心,俯遂幽劣,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

如或达士略情,舍小从大,以先配为丑行,谓要盟之可欺,则当骨化形销,丹忱不泯,因风委露,犹托清尘。

存殁之诚,言尽于此。

临纸呜咽,情不能申,千万珍重。

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别后相思心目乱。

不谓芳音,忽寄南来雁。

却写花笺和泪卷。

细书方寸教伊看。

独寐良宵无计遣。

梦里依稀,暂若寻常见。

幽会未终魂已断。

半衾如暖人犹远。

(“玉环一枚,是儿婴年所弄,寄充君子下体之佩。

玉取其坚洁不渝,环取其终始不绝。

兼致彩丝一絇,文竹茶合碾子一枚。

此数物不足见珍,意者欲君子如玉之洁,鄙志如环不解。

泪痕在竹,愁绪萦丝。

因物达诚,永以为好耳。

心迩身遐,拜会无期。

幽愤所钟,千里神合。

千万珍重。

春风多厉,强饭为佳。

慎言自保,毋以鄙为深念也。

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尺素重重封锦字。

未尽幽闺,别后心中事。

佩玉彩丝文竹器。

愿君一见知深意。

环玉长圆丝万系。

竹上斓斑,总是相思泪。

物会见郎人永弃。

心驰魂去神千里。

(张之友闻之,莫不耸异。

而张之志固绝之矣。

岁馀,崔已委身于人,张亦有所娶。

适经其所居,乃因其夫言于崔,以外兄见。

夫已诺之,而崔终不为出。

张怨念之诚,动于颜色。

崔知之,潜赋一诗寄张曰:“自从消瘦减容光。

万转千回懒下床。

不为旁人羞不起,为郎憔悴却羞郎。

”竟不之见。

后数日,张君将行,崔又赋一诗以谢绝之。

词曰:“弃置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

还将旧来意,怜取眼前人。

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。

)梦觉高唐云雨散。

十二巫峰,隔断相思眼。

不为旁人移步懒。

为郎憔悴羞郎见。

青翼不来孤凤怨。

路失桃源,再会终无便。

旧恨新愁无计遣。

情深何似情俱浅。

(逍遥子曰: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。

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言为当也。

何者?

夫崔之才华婉美,词彩艳丽,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。

如其都愉淫冶之态,则不可得而见。

及观其文,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。

虽丹青摹写其形状,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?

仆尝采摭其意,撰成鼓子词十一章,示余友何东白先生

先生曰:文则美矣,意犹有不尽者,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,具道张之于崔,既不能以理定其情,又不能合之于义。

始相遇也,如是之笃;

终相失也,如是之遽。

必及于此,则完矣。

余应之曰:先生真为文者也。

言必欲有终始箴戒而后已。

大抵鄙靡之词,止歌其事之可歌,不必如是之备。

若夫聚散离合,亦人之常情,古今所共惜也。

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,岂得已哉。

如崔已他适,而张诡计以求见;

崔知张之意,而潜赋诗以谢之,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。

乐天曰: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尽期”,岂独在彼者耶?

予因命此意,复成一曲,缀于传末云。

)镜破人离何处问。

路隔银河,岁会知犹近。

只道新来消瘦损。

玉容不见空传信。

弃掷前欢俱未忍。

岂料盟言,陡顿无凭准。

地久天长终有尽,绵绵不似无穷恨。